阿拉伯芥
⊙龍應台 金門人淡淡地告訴你他是怎麼長大的。島上孩子都沒見過球,球是管制品,因為幾個籃球綁在一起就可以漂浮投共。晚上每個房子都成了轟炸目標,所以每扇窗戶就得用厚毯子遮起來,在裡頭悄悄說話,偷偷掌燈,四十年如一日。男人會告訴你,吃了四十年糙米之後,才知道糙米裡加了黃麴素,壓抑性衝動,避免軍人出事。女人會告訴你,那一年孩子突然得重病,要用軍機送到台灣治療,不是軍事任務還差點上不了飛機。
黃牛在麥田裡吃草,夜鷺穿過木麻黃林,金門人在砲火隆隆的天空下,在佈滿地雷的土地上,謹慎地戀愛,結婚,養育兒女。現在,觀光業者招徠遊客:金門好玩啊,來看那「生活不怕苦,工作不怕難,戰鬥不怕死」的金門人。同時,台灣島上新一代的勇敢的領袖們開始大聲說話,你打我台北,我就打你上海;你丟一百個炸彈過來,我就丟一百個炸彈過去。語音未落,香港的報紙爭相報導:台灣人資金大量移向香港,半山的房子很多都讓台灣人買下了。
哪一個正常的人願意「生活不怕苦,工作不怕難,戰鬥不怕死」?哪一個正常的人願意放棄自己追求幸福的權利?哪一個正常的孩子不打球?
可是世上六十億人裡,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的,可能居大多數。如果你是個在板門店附近村子裡上學的小孩,你會聽老師說:來,做一個算數題。三十八度線的中立區那兒草木不生,每一平方公尺──大概一間小廁所的範圍,就埋了2.5顆地雷。中立區長兩百四十八公里,寬四公里,算算看總共有多少顆地雷?
如果你是個在中亞山區生長的孩子,你也無球可打。在塔吉克斯坦、土庫曼斯坦、哈薩克、烏茲別克幾個國家交界的兩千五百平方公里荒涼而蒼老的大地裡,埋藏著三百萬枚待爆的地雷。勇敢的領袖們決定不打仗了,於是地雷就去炸死那赤腳荷鋤的農民,炸斷放學回家的孩子的腿,炸瞎那背著嬰兒到田裡送飯的母親。
為什麼不掃雷呢?對不起,沒錢。打仗的時候,領袖們以國家安全和民族主權的崇高理由把軍購費膨脹到極致,仗打完了,屍體還可以收拾乾淨,但是中了毒的大地無法復原;掃雷需要千萬上億的美金,而嬰兒,連奶粉都不夠啊。
全球有兩萬六千人因為誤觸地雷而死亡,大地裡還有一億一千萬枚地雷等著被「誤觸」。丹麥人於是「發明」了一種草,把常見的小草「阿拉伯芥」改動一下基因,這草就變成一種測雷器:阿拉伯芥的根,感覺到土裡頭地雷腐蝕後外洩出的二氧化氮,整株植物會從原來的綠色變成鐵紅色。阿拉伯芥的花粉經過處理之後,花粉也不會擴散繁殖。丹麥人打算在斯里蘭卡、波士尼亞這些飽受摧殘的土地上實驗種植。
種下兩千五百平方公里面積的阿拉伯芥?然後看著美麗青翠的小草一塊一塊從綠轉紅?阿拉伯芥的命運,不也正是金門人、板門店人、阿富汗人的共同命運?我覺得發冷──人對自然、對生命過度地暴虐、褻瀆之後,他究竟還有什麼依靠呢?如果勇敢領袖們的心裡深埋著仇恨和野心的地雷,敏感的阿拉伯芥又救得了幾個我們疼愛的孩子呢?
(龍應台,作家,文化評論者,首任台北市文化局局長,現擔任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客座教授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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